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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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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世

等到莞香燃盡,周管事領著江定安來到香號中一處隱秘的金閣,也不拐彎抹角,直接道:“禦供的莞香選用的都是東官郡最好最新鮮的香樹,您方才聞到的是舊年采的,至於今年的……”

說到這裏,一向謹慎內斂的周管事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難看了些,江定安何其敏銳,一下就抓住了事情的關鍵,“莫不是今年的香樹出了問題?”

周管事不語,眼中閃過被說中的驚訝,似乎沒想到江定安竟能通過只言片語判斷出事情的真相。

“今年的香樹,出現了當年的問題。”他語氣沈重而緩慢,連帶著氣息都停滯下來,似乎再度見到了此生最不願意見到之事。

江定安頓住了,當年的問題……她陡然想起了之前聽到的關於十裏香案的傳聞,李家主在生意如日中天之時莫名發了瘋,要將東官郡數十裏的香樹全部砍伐殆盡,為此不惜對不願伐樹的香農散播怪癥。

此刻天色已晚,不便進山觀察香樹到底出現了什麽問題,江定安想看看有問題的香樹結出的香脂,以此判斷究竟是哪裏出了岔子。

誰知周管事聽到這個要求後卻搖了搖頭,苦笑著說:“沒有香脂,今年七月後,莞香樹上的香脂都沒有了。”

江定安註意到周管事說的是“沒有了”,而是沒有結出香脂,說明今年的莞香樹依舊結出了莞香。只是,還不等杜家前去收割,就已經不翼而飛。

據她所知,種植莞香的山頭都有人在山腳看管,若是算上傍山生活的人家,人數只會更多。

想要在短時間內取走所有的香脂絕非易事,此事若是人為,須得一大批人夤夜進山,縱使這群人善於隱蔽身法,采香的速度極快,想要瞞過分批夜巡的守山人,只怕也不容易。

周管事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,出言打斷她的思緒,“不是人為。”

他如此篤定,江定安不由多看了周管事一眼,周管事顯然不想讓她知道太多,岔開話題:“您只需想出保存莞香的法子,以免莞香在入京途中憑空消失即可,旁的事情,您就無需操心了。”

江定安只覺這話甚是好笑,既要她幫忙,又藏著掖著不願將這件事的首尾告訴她,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事。

“若是你不願將已知的消息告訴我,那只能恕我無能為力了。”

周管事的臉色略帶陰沈,顯然早已想好了應對之策,“這是老爺的意思。少夫人若是無能為力,聚蘭齋的掌櫃也該換人了。”

江定安帶著滿腹的疑竇回到了杜府,正巧家宴即將開席,她在八仙桌旁邊落座,擡起黑眸,悄悄打量了一圈周圍。

雖說是家宴,依舊要遵循男女不同席的規矩,江定安所坐的女席位於裏間,隔著三兩重屏風,隱約能聽見外間男席推杯換盞的動靜。

她留心聽著,終於捕捉到杜橫的聲音,清朗悠揚,似鳴琴弦,聽不出絲毫的異常。

他大抵是服了沈蓮塘的藥,借著藥效粉飾太平。

想到此處,江定安舉起袖子,借著寬袖的遮擋淡淡地笑了笑。

沒過一會兒,得到杜問嶂蒞臨的消息,江定安便起身去外間拜見,在男席上看見了杜橫。

他整個人的臉色透著微微的青,兩頰似乎有凹陷下去的痕跡,在幢幢燭火下看得並不分明。

杜問嶂顯然對杜橫頻頻走神的狀態不太滿意,見江定安來了,便指著江定安向他介紹:“這是你的長嫂。”

一直低頭飲茶的杜橫順著杜問嶂指的方向擡眸,在燈下看清長嫂的面容,瞳孔頓時微微一縮,最後低聲喚了一句。

“長嫂。”

江定安應了一聲,用眸光觀察著杜橫的行為舉止,發現他正在不停地給自己灌茶,面前的玉碟上擺滿了果核。想必是在用甜果子壓制藥湯的苦澀。

還不等宴席結束,便傳來白夫人昏倒的消息,消息一傳來,外間的杜橫頓時坐不住了,著急忙慌地趕回後院。

出了這檔子事,眾人也無心品宴,家宴草草結束。江定安正準備回到驚蟄樓,出門時卻撞見了在此等候已久的劉姑姑。

“老夫人想要見您。”

江定安挑眉,不敢想象白夫人這麽早就發現了破綻,她毫無懼色,喚來拿披風的月華,穿上披風後,又給隨身的女使每人分發了一只暖洋洋的湯婆子,自己也揣了一只在手裏,這才坐上劉姑姑帶來的軟輿。

下轎後她在屋外蕭瑟的寒風中站了許久,問起劉姑姑,只說等老夫人醒了再行通傳。站得久了,縱使有披風禦寒,還是能感覺到夜晚陣陣寒氣滲透進每一寸肌理。

不知何時,手中灌滿熱水的湯婆子也涼了下來,江定安不禁打了個噴嚏,揣在袖中的手隔著廣袖攏了攏披風。

又等了一會兒,終於等到白夫人醒來的消息,劉姑姑渾身裹著暖意自屋裏打起簾子,向江定安一行人招呼道。

“少夫人,外邊天冷,快些進來吧。”

對於她光明正大的刁難,江定安冷笑一聲,轉頭招呼身後凍得瑟瑟發抖的女使一起進來。

劉姑姑面帶郁色,阻攔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,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領著一群身份卑微的女使走進溫暖的屋中。

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,江定安走進來時不小心與劉姑姑擦肩而過,滿身凜然的寒氣讓劉姑姑下意識退了一步,她連忙搓了搓手,等所有人都進來後,立馬使喚屋內的女使放下了擋風的簾子。

白夫人正坐在黃花梨玫瑰椅上,捧著暖手爐走神,聽到江定安進來的動靜也毫無反應。

江定安掃了掃四面,發現被喚來侍疾的杜橫並不在此處,隔著一重水色群巒三字屏,似乎隱隱能看見一個安靜坐在圈椅上的人影。

那個人影極其安靜,腦袋低垂下來,像是昏睡過去了。

憑著那人的身形著裝,江定安認出這就是杜橫。

她再一側眸,便看見了垂手侍立在白夫人身側的沈蓮塘。與上次見面不同,此刻沈蓮塘俊雅的眉眼間帶著化不開的愁容,一副遇到難題無計可施的模樣。

他瞧見江定安,黢黑的眼睛頓時亮起一兩點星子,在別人看見之前,那點明亮奪目的星子轉瞬即逝,變成了愁悶思索。

沈蓮塘的演技也太好了吧,改日可以向他取取經,江定安漫不經心地想道。

正在此時,白夫人陡然問道:“我兒什麽時候能醒?”

沈蓮塘斟酌著回答:“夫人,這是服藥後的正常反應,橫哥兒突然陷入昏睡,說明藥方起了效用,他的身體正在緩慢自愈。”

事實上他對這張藥方的效用一竅不通,只是一味地死記硬背,然後一本正經地扯謊罷了。

“我問的不是你,”白夫人臉色平靜,看不出喜怒,銳利的目光驀然看向江定安,緩緩將問題重覆了一遍,“我兒,什麽時候能醒?”

此話一出,沈蓮塘心知已經露出了破綻,頓時斂聲屏氣,大氣不敢出一聲。

江定安亦是有些驚訝,慢慢擡起濃睫,掃過在場之人,白夫人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,擺了擺手,示意眾人退避。

等到屋內只剩她們二人以及昏睡的杜橫,白夫人略有不耐地看向江定安,目光裏都是催促。

“婆母,您想要橫哥兒快些醒來,說來也不是難事。只是兒媳心有疑竇,還望婆母為兒媳解答。”

白夫人正在摩挲暖爐的手倏忽頓住,她望著三字屏後的人影,幽幽地反問:“你要問什麽?”

“扶微的生母到底是誰?”江定安毫不猶豫地問出了這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。

白夫人似乎沒想到她竟然會這樣問,下挑的眼尾微微聳動,眼底先是掠過一絲迷惘,好似正在費勁地回憶杜筱清的生母到底是誰,隨後翻湧出無比覆雜的情緒。

這個問題的答案對她來說不算是什麽不可告人的秘辛,只是過去太久,有些記不清了。

白夫人一邊回憶,一邊用淡然從容的語氣緩緩道來,“你可曾聽過典妻?”

“那個女子,就是當年杜家人一齊湊錢典來的妻子。”

聽到這句話,江定安頓時如遭雷擊,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胸膛中蔓延開來,震驚混雜著酸澀。

白夫人沈浸在回憶當中,沒有註意到江定安的失態,她神情恍惚,似乎時隔多年再度見到了杜筱清生母,喃喃自語道。

“她生得真美……哪怕整日瘋瘋癲癲,憔悴得不成樣子,依舊很美,引得杜家三子個個對她流連忘返。”

談起那位典妻的美貌,白夫人眼裏浮現出驚嘆與欣賞,就好似想起了一尊早已破碎的華美瓷器,毫無妒恨,只有居高臨下的惋惜。

不知怎的,江定安很是厭惡她眼中的惋惜,於是驟然打斷了她的話,“既是典妻,她誕下了杜筱清,為何不放她歸家?”

白夫人顯然有些不滿高漲的情緒驀然被打斷,她收斂情緒,恢覆往日那副慈悲為懷的模樣。

白夫人發髻上裝點的華鈿瑩潤生輝,襯托得不染世俗的眉眼愈加悲憫,說出的話卻格外得冰冷倨傲。

“誰知道她誕下的是哪房的孽種?杜家憑借制香發家之後,要容色出眾的女子,血脈純正的子嗣再容易不過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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